师古师心师造化——“新安画派”绘画艺术特色刍议

赵启斌

　　“新安画派”是崛起于安徽皖南地区的一个绘画流派，成员众多，力量颇为雄厚。按照传统的统计，稍有名气的以新安山水为创作题材的画家有一百四十余人，画艺可观者七八十人，而卓然成家者有四十余人，他们分别是程嘉燧、李永昌、李流芳、渐江、汪之瑞、孙逸、查士标、方式玉、吴山涛、程邃、汪家珍、戴本孝、吴龙、顺田生、程正揆、郑旼、雪庄、吴叔元、姚宋、黄錤、汪朴、何文煌、吴龙、程庭鹭、程鸣、吴元澄、汪洪度、汪洋度、吴之驎、李杭之、吴云、方士庶、汪梅鼎、汪后来、洪范、罗允、汪滋、江蓉等，这是“新安画派”绘画群体最为主要的组成人员。“新安画派”绘画群体的形成，先后经历了大致150年的发展演化阶段。程嘉燧、李永昌等人非常崇尚“米倪”之风，在绘画创作中注重枯笔皴擦、简淡深厚，开启了“新安画派”画风取法的方向和途径，成为“新安画派”的先驱。渐江、查士标、孙逸、汪之瑞、郑旼、祝昌、江注、姚宋等数代“新安画派”画家的出现，引导“新安画派”绘画创作走向成熟，确立了“新安画派”独特的绘画艺术特色。

程嘉燧《幽亭老树图》

常熟博物馆藏

　　“新安画派”诸家在自然山川中发现了宇宙造化之美、江山之趣。

　　坐见江山，日夕卧起其中，以领云烟出没，沙水映带之趣。（西泠印社辑《金石家书画集》程邃山水题跋）

　　与宇宙造化、自然山川为邻，与造化相表里，从中获得自我精神和文化上的无上超越。

　　六法师古人，古人师造化。造化在乎手，笔墨无不有。虽会诸家以成一家，亦各视其学力天分所至耳。脱尽廉纤刻划之习，取意于言象之外，今人有胜于古人，盖天地运会与人心神智相渐，通变于无穷，君子于此观道矣。余画初下笔，绝不敢先有成见，一任其所至以为起止。屈子远游，所谓一气孔神，无为之先，宁不足与造化相表里耶？（戴本孝《象外意中图》题跋）

查士标《登峰看云图》

南京博物院藏

　　戴本孝已经深刻意识到绘画创作与深邃的精神层面、思想观念层面之间的关系：只有“人心神智”通会于天地，才能有绘画高境界的出现。程邃也表达了相同的绘画思想观点：

　　泾阳（张恂）手笔之大，引万峰，开千里，神理天应。……得称心周虑，至快也。（程邃山水题跋）

　　“引万峰，开千里，神理天应”，这应该是一种怎样的精神气象啊！“新安画派”诸家在对宇宙自然、山川万物的审美过程中，达到了心与物会、神与天和的境地，在对自然山川的观照中，获得了无尽的精神美感，创构出独特的山川精神意象。

孙逸《山松长青图》

广东省博物馆藏

　　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将家国意识转向宇宙意识，从而接通与自然、江山相观照的精神通道，重新发现大自然的雄奇、瑰玮之美，“新安画派”诸家发现了中国画的新精神渠道，将中国画尤其山水画创作转向更为雄大、瑰丽、优美的景物观照上来。“新安画派”先驱画家程嘉燧、李流芳都非常注重山水写生、纪游写生，他们常常一同赴杭州西湖写生，每次都带回很多画稿，这为“新安画派”的绘画创作提供了新的取法模式，即通过纪游写生而得画本。渐江、程邃、戴本孝及“新安画派”其他诸多画家都喜欢将游踪所得作为绘画创作的题材、范本和依据。纪游天下而得画本最终在“新安画派”的绘画创作中蔚成风气：“遨游为画材之所自”“远游四方以广其见，收揽山川形势，为胸中丘壑”。尤其渐江，周览天下名山取画本的效果尤为突出，所以黄宾虹说“渐师之画，初师宋人，游迹所至，莫不模写，泉源水口，曲折自然，横岭直峰，晦明合度”。渐江正是从游踪中得画本而获得山水画创作的第一手依据。

　　又得纵游名山，选武夷、匡庐诸胜，黄山白岳，瓢笠久淹，师古人兼师造化，故能取境奇辟，命意幽深。数百年来，卓然大家，惟渐师始克当此。（黄宾虹《渐江大师事迹佚闻》）

　　尝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乃足称画师。今观渐公黄山诸作，岂不洵然。（查士标跋渐江《黄山图》）

　　不仅渐江为然，程邃亦是“新安画派”诸家中“性好丘壑”而有所独得的一代大家。程邃将对大自然的观察体验，对自然界的理解和真实感受，一一注之于笔端。

　　丈夫醒眼何处著，抛却书卷便看山。（杨翰《归石轩画谈》）

　　仆（程邃）性好丘壑，故镌刻之暇，随意挥洒，以泄胸中意态，非敢云能事者也。（陈撰《玉几山房画外录》）

李永昌《春山亭子图》

安徽省博物馆藏

　　将对山水万千变化的真实感受记录下来，抒写出自己纪游过程中特有的精神体验，代山川立言，流露出对大自然山川秀美的爱好之情。

　　“新安画派”诸家更令人惊奇、引起后世高度重视的是将他们家乡新安江附近的景致尤其是雄奇秀美的黄山作为写生对象，为后世留下了诸多深具代表性的作品，甚至出现“天都派”（黄山天都峰）、“黄山画派”的称谓，他们的绘画创作实践活动，为同时代及后来的绘画创作确立了新典型和榜样。雄伟秀丽的黄山使“新安画派”诸家为之踊跃不已、喜爱不绝，他们以黄山为友，不断游于兹，栖息于兹，从中获得优美的享受和精神寄托。亘古藏于大自然不露真容的黄山终于通过“新安画派”诸家的绘画呈现出雄奇秀丽的面貌，走入了世人的视野。

　　黄海灵奇纵意探，归来篱落菊毵毵。溪亭日日对林壑，啜苔濡毫一懒憨。（渐江《画偈》）

　　坐破苔衣第几重，梦中三十六芙蓉。倾来墨瀋堪持赠，恍惚难名是某峰。（渐江《画偈》）

程邃《溪树平山图》

南京博物院藏

　　黄山形象、黄山精神意象也终为世人所接受。不仅渐江对黄山心有所钟，几乎投入全部的激情感知，体悟黄山的真性情，从中讨生活、得灵感、练笔力，李永昌、程邃、查士标、戴本孝、吴山涛、郑旼、江注、雪庄、黄錤、何文煌、郑圻、程以丰、汪洪度、汪洋度等，也都有不止一幅以黄山为题材和创作对象的作品问世。另外，“新安画派”的友军及其至为重要的画派成员如石涛、梅清、髡残、萧云从、梅庚等，也都有相当数量的以黄山为题材的绘画作品问世，所以梅清曾非常感叹地说道：“余游黄山后，凡有笔墨，大半皆黄山矣！”黄山雄奇秀丽的大自然面貌彻底征服了“新安画派”诸家的心灵，他们不惜笔墨，为之传神写照。黄山、新安江一带动人的山水境象给“新安画派”诸家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们的山水画取材于兹，饱含着真切的故乡情怀。“新安画派”诸家积极引入写生因素，通过实地观察和体验进行纪游写生，创造性地建构出中国山水画的新特色。

　　明末清初，“新安画派”诸家因特殊的人生体验和精神体验，具有了一般画家不可比拟的文化识见和定力，从而在绘画领域纵横奔驰，创建出特有的审美价值理想和新艺术境界。尤其明末清初“新安画派”诸家所具有的深厚文化素养、胸襟抱负、气节操守以及特有的审美感触，使他们的绘画具有了极为难得的灵感、精神、性情和灵魂。围绕黄山、白岳形成的区域性画家群体“新安画派”诸家，通过文化观念、绘画观念上的巨大转化和充分体认，从对宇宙、天地、自然、造化、山川之美的觉解上终于发现了自然之美、天地造物之美，从而解决了绘画创作的目的、对象和绘画创作方式问题，这是“新安画派”得以有所成就的最重要因素之一。

弘仁《山水梅花图》

安徽省博物馆藏

　　“新安画派”在充分继承、发掘绘画传统中的优秀绘画元素时，创造性地吸收倪瓒、黄公望的笔墨语言和审美观念进行绘画创作，并在绘画中积极引入金石、篆刻等书法元素，从而构建出特有的绘画风格特色和笔墨意象。“新安画派”的绘画创作相对于当时的其他绘画流派而言，具有相当的独创性成分。

　　渐师初学北宋，继效倪迂；超轶前明，冠绝千古，非但于新安画家足以称宗作祖，即如江南山水董（源）巨（然）正传，元代以后，已无其亚。（黄宾虹《渐江大师事迹佚闻》）

　　程邃每一捉笔，觉篆籀分隶，苍然溢于腕下，古质之感，人少解者。（杨翰《归石轩画谈》）

　　诸家在汲取宋元绘画传统、整合倪瓒绘画体系的基础上进行山水画的创作，并为“新安画派”确立出典型的绘画风格特征。

汪之瑞《枯树空亭图》

浙江省博物馆藏

　　“新安画派”是一个区域性的绘画流派，其审美风尚、绘画风格特色的形成经历了相对独特的演化过程，是在不断借鉴其他绘画流派绘画思想观念、不断吸收其他绘画流派绘画元素的基础上，通过创造性的转化和成功实践而得以确立的。五代“董巨画派（南方山水画派）”“荆关画派（北方山水画派）”“倪黄画派”“吴门画派”“金陵画派”“松江画派”的绘画思想观念、绘画风格特征，对“新安画派”画风的形成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尤其“松江画派”的画风，更是直接影响了“新安画派”绘画思想观念和绘画风格的形成。“新安画派”先驱程嘉燧、李永昌、李流芳等人长期生活在“松江画派”的重要根据地松江、常熟、嘉定地区，“新安画派”不少画家与“松江画派”画家又有师生之谊，如程邃是陈继儒的学生，查士标以书法名世，前人评其得董其昌神髓……因而“新安画派”在政治信仰、艺术观念、师承关系、文化素养乃至地域传承上都深深打上了“松江画派”的烙印，受到“松江画派”的直接影响。“新安画派”诸家对“松江画派”的绘画思想观念、绘画元素创造性地吸收、转化和融合，结合自己的绘画经验，确立了自己的绘画观念和风格特色。

江注《陡壁丹台图》

安徽省博物馆藏

　　不仅“新安画派”在松江地区向“松江画派”学习，“松江画派”的重要开派人物董其昌和重要代表陈继儒也不时来新安相会，这对于“新安画派”绘画观念和风格特色形成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

　　玄宰偕陈仲醇继儒屡游新安，师友周旋，互相观摩，四方向风。而新安名家，戛戛独造，均不为其笼罩。（汪世清、汪聪《渐江资料集》）

　　“新安画派”诸家崇尚“倪黄”画风、师法“倪黄”笔墨韵度，有着“松江画派”的奠基之功。

　　（渐江）善画山水，初师宋人，及为僧，其画悉变为元人一派，于倪黄两家，尤其擅长也。（《图绘宝鉴续纂》）

　　查二瞻书法得董宗伯神髓，作画能以疏散淹润之笔，发倪黄意态。（靳治荆《思旧录》）

　　正是在“松江画派”开辟的绘画取法道路和审美价值理想上，“新安画派”在师法“倪黄”的基础上，积极引入写生元素，超越“松江画派”的笼罩，戛戛独造，进行绘画风格整合，拓展新的绘画范畴，走出了一条新的绘画风格形成之路。

戴本孝《陶渊明诗意图》

南通博物苑藏

　　倪瓒、黄公望为首的元人绘画风气对于“新安画派”诸家画风的形成产生深远的影响，倪瓒画风更是成为“新安画派”绘画取法的根本依据和绘画风格特色确立的重要来源。

　　新安自渐师以云林法见长。（张庚《国朝画征录》）

　　迨明清间，渐江上人出，宗法倪黄，始趋坚洁、简淡，卓然成派。汪之瑞、孙逸、查士标所尚略同。（《歙县志》）

　　查士标画学初学倪高士，后参以梅花道人、董文敏笔法，用笔不多，惜墨如金。风神懒散，气韵荒寒。（张庚《国朝画征录》）

　　倪瓒的绘画风格特色和笔墨语言，深深吸引了“新安画派”的目光。

　　疏树寒山澹远姿，明知自不合时宜。迂翁笔墨予家宝，岁岁焚香供作师。（渐江《偈外诗》）

　　倪瓒绘画中所呈现出来的如明之曙、如秋之气、高简明净的绘画美感，深深打动了渐江的心，以至于渐江发出如此的赞颂、皈依之情：

　　老干有秋，平冈不断。诵读之余，我思元瓒。（渐江《画偈》）

　　倪迂中岁具奇情，散产之余画始成。我已无家宜困学，悠悠难免负平生。（渐江《画偈》）

　　余偶以清閟为师，庶存岁寒之意。（渐江《岁寒图》题跋）

　　漂泊终年未有庐，溪山潇洒树扶疏。此时若遇云林子，结个亭子读异书。（渐江《吴中山水图》题跋）

　　倪瓒的人格操守、精神气节、文化素养以及性情特点，对明清之际的文人士夫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渐江、孙逸、查士标、程邃、江注、祝昌、吴定等人一再依法倪瓒，不断致力于新绘画风格的抽象和创建，有明确的审美价值追求和深邃的内在精神体验。“新安画派”诸家在精神、情感上对倪瓒画风的进一步追求和超越，最终推动“新安画派”新绘画笔墨风格特征的确立。

祝昌《仿倪山水图》

安徽省博物馆藏

　　“新安画派”诸家的绘画风格特色在整体上体现为冷逸、峻厚、简静、清幽、肃穆的格调，有着时代特有的精神气息。在“新安画派”诸家的绘画风格中，既有峻整、雄伟、凝重、盘郁、荒莽、苍浑的笔墨风神体现，也有淡远、枯寂、幽邃、清润、高简、萧疏、冷逸、古拙绘画格调的生成，绘画风格特色呈现出丰富变化，尤其是已经具有的精神性、抽象性、表现性绘画风格因素的出现，标志着新绘画风格审美范畴和新笔墨语汇的出现。“新安画派”整体绘画风格的形成，是由其特定的历史文化资源和自然环境条件所决定的，是在以倪瓒、黄公望等人的审美绘画格调为主导，融汇、综合宋元诸家绘画审美格调基础上而确立的新文化类型的绘画风格。尤其是“新安画派”所处的特定历史环境、文化环境和社会环境，深深影响了其整体绘画风格特色的形成。“新安画派”诸家善于营造冷逸、静寂的空间氛围，在幽深静寂的画面氛围中，传达出自然的律动和生命，有着苍凉悲壮、坚强不屈情怀的表述，尤其明清易鼎所造成的精神情感上的挫折和忧伤，都极为幽微地表现出来，有着“新安画派”诸家偃蹇盘空、深沉凝练心境的表现。风格即人格，其间有着“新安画派”画家难以忘却的人生阅历和精神情感的幻化，这也是“新安画派”绘画最为主要的特色之一。淡远、枯寂、幽邃、清润、高简、萧疏、冷逸、古拙绘画风格特色的形成，与“新安画派”善用干笔、渴笔有关，呈现出不尽一致的绘画风格特点。“新安画派”绘画风格特色和新笔墨基调的出现，是特定时代文化观念、历史语境和精神情调的深刻体现。

郑旼《扁舟读骚图》

安徽省博物馆藏

　　“新安画派”诸家的个人绘画风格特点也非常明显，各具情貌，充分反映出“新安画派”画家个体深富自我个性才情、文化修养以及不同生活阅历的一面。程嘉燧的细净枯淡、松秀圆润，李永昌的清逸疏简，李流芳的爽静明朗、挺然森秀，渐江的冷静孤寂、峻整雄奇，程邃的沉郁苍古、朴茂润泽，查士标的简洁率逸、冷静萧疏，郑旼的峭利劲直、简逸苍劲，祝昌的浑厚有逸致，吴山涛的萧然淡远、细密清逸……都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由于渐江经历了从起兵抗清到失败后不得不遁入空门的人生悲剧，他的绘画极为自然地呈现出冷静、孤寂、幽深、淡远、清逸、洗练的笔墨风神，有着画家内心情感上的深层次体验。冷静寒悲、坚忍刚正、清劲雄毅的精神格调如萧疏的秋气在画面上流布开来，同时在沉寂清冷的精神氛围中又洋溢着雄奇峻整、刚正清劲的审美意象，令人叹为观止。而程邃的绘画则非常善于用枯笔焦墨，在模糊蓊郁中蕴含苍润清简之美，给人以幽僻荒拙、奇古萧散之感。程邃师法“倪王”笔意，融入金石趣味，在画面中营造出非常独特的内在精神韵味。

　　（程邃）工诗文隶书，精篆刻，善画山水，纯用枯笔，写僧巨然法，别具神气。……

　　润含春雨，干裂秋风，惟垢道人得之。（靳治荆《思旧录》）

　　“润含春雨，干裂秋风”，精神高洁，气格凛然不可侵犯！戴本孝则传承元代倪瓒、王蒙、黄公望笔意而自出新格，善用干笔焦墨，疏秀爽朗中透露出清远枯淡的情调，亦有着特殊的美感体验……可以说，无论是整体绘画风格特色，还是个人绘画风格特色，“新安画派”诸家都取得了相当的成就。

　　“新安画派”诸家在充分汲取传统绘画营养要素和其他绘画流派优秀成分的基础上，大胆创新，不断发现、探索蕴含大自然的新境象、新奥秘，发掘主观精神世界的深邃美感体验，确立了独特的绘画艺术特色。“新安画派”是在明末清初崛起的一个绘画流派，它的出现和发展，是新安地区特定的历史人文条件和自然环境互相激发的结果，新安地区长期的经济、文化积累，以及明末清初巨大的文化变革和剧烈的社会动荡引发“新安画派”艺术新特色的形成。“新安画派”直接引进“松江画派”绘画方法和观念，在不断汲取宋元绘画精髓、充分注重文化观念素养的基础上，充分发掘皖南秀丽的自然面貌进行绘画创作，在绘画艺术特色上为中国山水画创作带来了新的艺术审美元素。“新安画派”绘画艺术特色的出现，引领中国画进入新的精神领地之中。“新安画派”同明末清初出现的其他画派一起，将中国画推进到新的发展阶段。